村上春樹《1Q84》的互文性解讀——文學論文

    村上春樹于2009年至2010年發(fā)表出版了他有史以來最長的一部小說《1Q84》（Book1～3），并自稱是向英國著名小說家喬治·奧威爾致敬，因為奧威爾的代表作即為《1984》?！?Q84》與《1984》，書名如此類似，但內(nèi)容卻大相徑庭。《1Q84》講述了男女主人公天吾與青豆十歲時別離，20年后天吾因為改寫小說《空氣蛹》，青豆因為暗殺邪教“先驅(qū)”的領(lǐng)袖，而先后進入有兩個月亮的異時空1Q84，冥冥之中相愛的兩人找到彼此，并逃離異時空的故事。而奧威爾于1948年寫就的《1984》卻是一部預言式政治諷喻小說，講述了男主人公溫斯頓生活在一個極權(quán)主義國家“大洋洲”里，在這里“老大哥”是一切的主宰。每個人的生活、行動、思想每分每秒都受到極權(quán)政府的“電幕”和“思想警察”的嚴格監(jiān)視與掌控，甚至連歷史都時刻被篡改，溫斯頓嘗試有自由意志、愛情等等，但最后都被扼殺了。

    如此不同的兩個作品，難道村上僅僅是憑書名的雷同向奧威爾致敬嗎？作為一名享譽國際的著名作家，顯然不可能如此淺薄。本論試從互文性視角來解讀《1Q84》?！盎ノ男浴笔怯煞▏枌W家、女權(quán)主義批評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最早提出的理論。其主要涵義就是“每一個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鏡子，每一文本都是對其它文本的吸收與轉(zhuǎn)化，它們相互參照，彼此牽連，……?！倍S著互文性理論的發(fā)展，其范圍拓展到文本與文化語境、文本與社會歷史背景等開放視野上來。本論將從文本本身、文化歷史語境等方面分析探討《1Q84》對《1984》的吸收、轉(zhuǎn)化和發(fā)展，解讀村上春樹作品中奧威爾的影子。

一、 標題“1Q84”的由來解讀

    村上春樹通過《1Q84》女主角青豆之口簡單解釋了1Q84的含義：“1Q84年——我就這么稱呼這個新世界吧。Q是question mark的Q。背負著疑問的東西?！?，他用1Q84年來與原本的1984年區(qū)分時空，但為什么是1984年，而不是其它年份呢？為什么強調(diào)緣來于奧威爾的《1984》呢？這至今為止甚少有人研究過。

    首先，重新讀一遍村上春樹從1979年出道之作《且聽風吟》一直到2010年的《1Q84》為止的所有作品。在2004年出版的《アフターダーク》里，發(fā)現(xiàn)了喬治·奧威爾的印記。當瑪麗解釋為什么在外面盡可能不吃雞后，搭話的年輕男子微笑著應(yīng)答了一句 “喬治·奧威爾式雞肉色拉。”雖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但其所指的就是瑪麗前面所說的“雞被喂了像催生素之類莫名其妙的藥物長大，然后放在傳送帶上，用機器暴力擰斷脖子、剝奪生命，然后加工成雞肉，最后再通過連鎖餐飲店提供給人們的東西”。這一殘酷的過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奧威爾的傳世作品《1984》和《動物莊園》中泯滅人性的極權(quán)主義統(tǒng)治的恐怖。而由于奧威爾和他的作品的巨大影響，“奧威爾式”這個詞匯早已經(jīng)成為英語國家的通用詞匯而被廣泛使用。深受歐美文化熏陶的村上，所以才能信手拈來吧。

    其次，在村上2010年的訪談錄《考える人》里，談到了最初設(shè)定小說的背景時代為1984年，的確是由于喬治·奧威爾的《1984》，而他一開始是想以《1985》為題，寫與奧威爾完全不同的觀點，但后來發(fā)現(xiàn)英國著名作家安東尼·伯吉斯早在1978年就出版了小說《1985》，所以只好放棄這個題目?！?985》描寫了主人公鮑勃·瓊斯，由于1984年12月舉行的消防員大罷工，致使住院中的妻子在縱火事件引發(fā)的火災(zāi)中被活活燒死，因而在1985年對當時的英國工團主義，及極權(quán)主義性質(zhì)的“工會統(tǒng)治國家”進行反抗的故事?！?984》與《1985》同樣都是描寫“近未來”的故事，也同樣是描寫對于極權(quán)主義體制個人的反抗的小說。因此村上春樹要想吸引讀者眼球，恐怕只能另辟蹊徑，構(gòu)思一個與前面兩部小說完全不一樣的作品了。由于寫未來的小說，單純從小說構(gòu)思上來看，很容易陷入平庸，變成單純的帶有幻想色彩的作品，因而村上用了與前者相反的“近過去”小說的形式，借用《1984》在國際上的影響力，構(gòu)思了與奧威爾完全不同的內(nèi)容，這在文學作品的市場營銷策略上，不得不說是個很聰明的決定。

二、特型角色“小小人”的由來解讀

    村上的《1Q84》里最吸引眼球的角色恐怕就是“小小人（Little People）”了。村上通過戎野老師之口解釋了“小小人”的創(chuàng)造由來以及與奧威爾的關(guān)系。

    “喬治·奧威爾在《1984》里，你也知道的，刻畫了一個叫‘老大哥（Big Brother）’的獨裁者。這固然是對極權(quán)主義的寓言化，而且老大哥這個詞從那以后，就成了一個社會性的圖標在發(fā)揮著作用。這是奧威爾的功勞。但到了這個現(xiàn)實中的1984年，老大哥已經(jīng)變成了過度有名、一眼就能看穿的存在。假如此刻老大哥出現(xiàn)在這里，我們大概會指著他說：‘當心呀，那家伙就是老大哥?！瘬Q句話說，在這個現(xiàn)實世界里，老大哥已經(jīng)沒有戲了。但取而代之，這個小小人登場了。你不覺得這兩個詞是很有意思的對比嗎？”

    老大哥（Big Brother）與小小人（Little People），Big與Little是一對反義詞，而Brother 與People同樣指代人，因此這兩個名稱本身就形成了對比。但從實質(zhì)來看，這兩者又是異曲同工的存在?！靶⌒∪恕睙o疑是對“老大哥”的吸收與轉(zhuǎn)化的產(chǎn)物。

    《1984》中，“老大哥”的實體自始至終未曾露面，但他的畫像卻無處不在，

    “你不論走到哪里，畫中的眼光總是跟著你。下面的文字說明是：老大哥在看著你?！彼腥嗣繒r每刻都處于“老大哥”統(tǒng)治政權(quán)的嚴密監(jiān)控下?！袄洗蟾纭本褪且粋€極權(quán)主義政權(quán)的象征。不僅是行為，而且每個人的思想意識都處于被監(jiān)控和操縱中。男主人公溫斯頓供職的政府部門真理部主要負責大眾媒體——新聞、娛樂、教育與藝術(shù)的監(jiān)控。他那些人的工作就是造謠，改寫過去的歷史，操縱大眾意識與輿論，對大眾進行洗腦。

    而村上春樹受奧威爾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他在1990年發(fā)表的旅游文學《遠い太鼓》的最后一章里，寫了自己三十七歲離開日本，滯留于意大利和希臘，直到四十歲回國，回到久違了的故國，對于自己不在的三年里，日本社會面貌的巨大變化，消費速度的飛速增長，村上驚嘆不已。他把所目睹的日本泡沫經(jīng)濟時期的瘋狂的消費熱潮比喻為“吞噬一切的巨大的吸收裝置”，他認為“支撐著這個巨大裝置的正是作為Big Brother的Mass Media(大眾媒體)”，而大眾媒體起的作用就是操縱大眾意識。然后，他在《1Q84》里創(chuàng)造了 “小小人”。

    “小小人”原本是少女深繪里所寫小說《空氣蛹》里的謎樣生物，然后出現(xiàn)在異時空1Q84里。它們從死去的瞎眼山羊、從失去意識的阿翼、從死去的牛河口中鉆出來，長著人類的外形，能按照需要變化大小，但面無表情，衣無特征?！靶⌒∪司烤故巧七€是惡？它究竟有沒有實體？我們甚至連這些都不知道?！?，但它們給人毛骨悚然的陰森的感覺，所以絕對不會是善的東西。而這種古怪邪惡的東西，“或者說其中存在的某種意志，擁有強大的力量”?！靶⌒∪恕辈⒉荒苤苯幼饔糜谌祟?，例如“先驅(qū)”的領(lǐng)袖是如此向青豆解釋亞由美之死因的——“他們不是殺人者，不會自己動手讓什么人毀滅。殺死她的，恐怕是她自身內(nèi)部隱含的某種東西……（中略）她的人生蘊含著風險。他們不過是給了它刺激。就像改動了定時器的時間?！?，所以“小小人”并沒有直接殺人，而是通過某種載體從人性的弱點入手，影響其命運。這個載體在文中顯性的存在是所謂的“聆聽聲音的人（接受者）”，但隱性的存在應(yīng)該是控制與改變?nèi)祟愐庾R的力量。這本質(zhì)上不是與奧威爾筆下的“老大哥”極權(quán)政府的真理部的功能一樣嗎？

    村上在《考える人》的訪談中對“小小人”作了如下說明：“所謂Little People是什么，我自身也沒辦法很好地解釋，但也許可以籠統(tǒng)地認為它是從原始的世界、從地下的世界來的信使”。這種信使帶來了“從核心靜靜腐蝕人的精神的致死疾病”，“其中明確地含有某種不健全的東西”。因此我們可以把這“原始的世界，地下世界”理解為人類內(nèi)心深處潛伏的陰暗面、人性中惡的欲望。并通過“小小人”那樣的媒介引發(fā)負面影響。

三、“先驅(qū)”及其領(lǐng)袖的由來解讀

    村上春樹的《1Q84》里還有一個引發(fā)了無數(shù)學者討論的存在——邪教“先驅(qū)”的由來。在《1Q84》之前，村上于1997年出版了他走上文學道路以來第一部長篇紀實文學《アンダーグランド》，并引起了很大的關(guān)注。這部作品是他花了整整一年時間，采訪了大量1995年東京沙林毒氣事件的受害者以及事件的責任人奧姆真理教的成員，才寫成的。由于沙林毒氣事件震驚世界，邪教“奧姆真理教”也“一夜成名”，對日本民眾造成了極大的震撼和影響。而村上也通過這個作品，改變了以往專注于自我內(nèi)心世界、游離于社會現(xiàn)實之外的文風，開始直面現(xiàn)實，對社會體制進行了理性的批判。因此當《1Q84》一出版，文中出現(xiàn)了邪教組織的身影時，大多數(shù)學者便都認為“先驅(qū)”的原型即為“奧姆真理教”。

    但通過對《1Q84》以及書中人物歷史背景、社會熱點等的解讀，發(fā)現(xiàn)其實“先驅(qū)”的原型應(yīng)該另有乾坤。《1Q84》中 “先驅(qū)”的前身是叫“高島塾”的一個農(nóng)業(yè)公社，成員共同生活，共同勞動，不承認一切私有財產(chǎn)，類似于共產(chǎn)主義的烏托邦。后來成為“先驅(qū)”領(lǐng)袖的深田保在日本安保斗爭時期，被迫放棄大學教職，率領(lǐng)一批被開除的學生加入了“高島塾”。戎野老師在向天吾說明深繪里的父親的情況時，就如此形容道：“高島塾的所作所為，要我來說，就是制造什么都不思考的機器人，從人們的大腦中拆除自己動腦思考的電路。和喬治·奧威爾在小說里描繪的世界一模一樣?！蔽闹型瑯犹岬搅藠W威爾。而在現(xiàn)實中，確實有一位叫做新島淳良的學者，他受當時左傾思想和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影響，于1973年辭去了早稻田大學教授之職，放棄了全部私有財產(chǎn)，加入了一個叫“山岸會”的農(nóng)業(yè)合作社，在那里生活了5年。“山岸會”就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林畜牧業(yè)烏托邦組織，加入者必須轉(zhuǎn)讓上交一切私有財產(chǎn)；所有人一起勞動，共同生活，生活資源統(tǒng)一分配；參加者必須通過特別講習鉆研會的精神洗腦，放棄自我、個性，服從組織的意愿；血緣、婚姻關(guān)系稀薄，兒童按年齡、性別過集體生活。新島淳良以自己在“山岸會”的生活經(jīng)歷為基礎(chǔ)，寫了《阿Qのユートピア（阿Q的烏托邦）》（1978年）。對于新島淳良在當時的行為，經(jīng)過新聞媒體報道，成為了有名的社會事件。而他的經(jīng)歷恰恰與《1Q84》中深田保的人物設(shè)定有諸多相似之處。所以無疑深田保的人物設(shè)計是以新島淳良為藍本的。而“山岸會”當然就是“高島塾”的創(chuàng)作藍本了?！吧桨稌薄ⅰ案邖u塾”與奧威爾的《1984》中的“大洋洲”一樣，都對成員進行精神洗腦，進行愚民控制。

    另外，且不論《阿Qのユートピア》中對那樣的烏托邦組織是褒是貶，只看《阿Qのユートピア》與《1Q84》兩個書名都含有“Q”字，恐怕也說明了其中的淵源。

四、結(jié)語

    本文從文本與文化語境、文本與社會歷史背景等方面分析了奧威爾的《1984》對村上春樹的《1Q84》的影響。而村上春樹從自身所處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中汲取了素材，拓展了自己的思考。并且，無論是雙線索交織的敘事方法，還是魔幻主義的描繪手法，《1Q84》獨樹一幟的風格都不輸于《1984》。村上春樹確實憑借《1Q84》向奧威爾致了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