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琴趣”與“嵇琴”之聲

琴在唐人的精神生活中占有著重要的位置，與琴有關(guān)之詩文眾多，檢索全唐詩及其補編，僅琴字就出現(xiàn)770余次。唐人在表現(xiàn)自己“琴趣”之時，常常會聯(lián)想起竹林七賢,尤其是想到嵇康。先看下面這兩首詩：

李嶠《琴》：

名士竹林隈，鳴琴寶匣開。風(fēng)前中散至，月下步兵來?；春６酁槭?，梁岷舊作臺。子期如可聽，山水響馀哀。

韋莊《贈峨嵋山彈琴李處士》：

峨嵋山下能琴客，似醉似狂人不測。何須見我眼偏青，未見我身頭已白。茫茫四海本無家，一片愁云飏秋碧。壺中醉臥日月明，世上長游天地窄。晉朝叔夜舊相知，蜀郡文君小來識?！瓘V陵故事無人知，古人不說今人疑。

這兩首詩一為詠琴，作者李嶠為盛唐詩人；一為贈人（贈彈琴之人），作者韋莊為晚唐詩人。但是他們都不約而同的聯(lián)系起“竹林名士”，想起“中散”、“步兵”、“青眼”、“叔夜”，想起那早已成為傳說的《廣陵散》。

再看下面的若干唐人詩句：

王績《古意六首》（其一）：“前彈廣陵罷，后以明光續(xù)。”

上官昭容《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之一)：“攜琴侍叔夜，負局訪安期。不應(yīng)題石壁，為記賞山時?！?/p>

張昌宗《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叔夜彈琴歌白雪，孫登長嘯韻清風(fēng)?！?/p>

司馬逸客《雅琴篇》：“將軍塞外多奇操，中散林間有正聲?！?/p>

李頎《題少府監(jiān)李丞山池》：“窗外王孫草，床頭中散琴?！?/p>

元稹《病減逢春期白二十二、辛大不至十韻》：“琴待嵇中散，杯思阮步兵?！?/p>

韓翃《家兄自山南罷歸獻詩敘事》：“落照淵明柳，春風(fēng)叔夜弦。”

許渾《出永通門經(jīng)李氏莊》：“中散獄成琴自怨，步兵廚廢酒猶香?！?/p>

李群玉《言懷》：“白鶴高飛不逐群，嵇康琴酒鮑昭文。”

李中《贈海上書記張濟員外》：“阮瑀不能專筆硯，嵇康唯要樂琴尊?！?/p>

溫庭筠《感舊陳情五十韻獻淮南李仆射》：“抑揚中散曲，漂泊孝廉船?！?/p>

甚至小鳥鳴叫之動聽也可以用嵇康的琴聲來形容，如齊己的《早鶯》：“羽毛新刷陶潛菊，喉舌初調(diào)叔夜琴?！?/p>

從以上列舉的詩句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出：在唐人盎然的“琴趣”世界里，風(fēng)流倜儻的嵇康及其蕩氣回腸的《廣陵散》，已經(jīng)成為唐人無法忘卻的歷史記憶，成為唐人揮之不去的“嵇康情結(jié)”！于是，在唐代，才有了大量的嵇康的追隨者，我們才聽到了“嵇琴”在唐代的回響。嵇康與琴就如同陶潛與酒一樣，琴幾乎成為了嵇康的“專利”，成為嵇康標(biāo)志性的“符號”，故而，王績乃有：“淵明對酒，非復(fù)禮義能拘；叔夜攜琴，唯以煙霞自適?！保ā洞鸫淌范胖蓵罚┌拙右滓嘣疲骸肮胖_人，皆有所嗜，元晏先生嗜書，嵇中散嗜琴，靖節(jié)先生嗜酒?！保ā短洝罚?/p>

下面這兩首唱和之作，同樣體現(xiàn)出唐人對嵇康的認同與追隨：

陸龜蒙《添酒中六詠•酒杯》：

叔夜傲天壤，不將琴酒疏。制為酒中物，恐是琴之馀。一弄廣陵散，又裁《絕交書。頹然擲林下，身世俱何如。

皮日休《奉和添酒中六詠·酒杯》：

昔有嵇氏子，龍章而鳳姿。手揮五弦罷，聊復(fù)一樽持。但取性淡泊，不知味醇醨。茲器不復(fù)見，家家唯玉卮。

這兩首詩從題材上說皆為詠酒詩，且歌詠的對象都是酒杯，但是他們聯(lián)想到的歷史人物卻都是嵇康；唐代詩人在自己的琴酒生活中，遙想著嵇康手揮五弦、頹然林下的神姿風(fēng)采，在這遙想之中，七賢與唐人彼此成為了知音。皮、陸所生活的時代已至晚唐，末世之中的七賢追憶或許更有其深意吧？

中國之琴史可謂源遠流長?！妒酚洝窌吩疲骸拔粽咚醋魑逑抑?，以歌南風(fēng)；夔始作樂，以賞諸侯?！庇纱丝芍倥c樂最初的主要功能在于禮樂教化；先秦六藝之中包括樂，琴藝亦是士人必修之功課。而當(dāng)中國之士人將個性情感投射到琴藝之中時，便留下諸多千古佳話：俞伯牙《高山流水》以覓知音；司馬相如以一曲《鳳求凰》傳達愛情；嵇康則憑借臨終前一曲攝人心魄的《廣陵散》，給后人留下了魏晉風(fēng)度的絕唱！從此，琴成為了“古來名士，多所愛好”（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之物。回望歷史長河，我們發(fā)現(xiàn)：嵇康以其剛烈與決絕，用生命的代價奏出的那一曲《廣陵散》也許真的已成絕響，即便如極富詩性與才情的唐人亦難以重奏。但是，作為魏晉名士風(fēng)流的代表，嵇康賦予了傳統(tǒng)的“琴德”以新的內(nèi)容，同樣留給唐人諸多啟示：如其“濁酒一杯，彈琴一曲”的理想志愿，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神采風(fēng)韻，如“彈琴詠詩，聊以忘憂”、“琴詩自樂”、“琴詠泰真”等等，即以琴、酒、詩來怡情悅性、舒憤忘憂，以琴、酒、詩來體驗并表現(xiàn)個體生命之真味，這種生存策略與模式歷經(jīng)漢魏六朝而至唐代，漸次成為了中國士人的一種精神傳統(tǒng)、一種集體無意識，從而成為了中國士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盡管，這種精神傳統(tǒng)的確立并非嵇康一人之功，但是，嵇康及其“嵇琴”確實具有經(jīng)典與示范之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