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符號到敘事:敦煌早期故事畫的色彩轉譯功能研究
摘要:敦煌早期故事畫的色彩體系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與象征意義,其色彩符號從宗教性編碼向世俗性解碼的轉變,體現了佛教本土化過程中的視覺范式革新。本文通過分析北涼至隋代典型洞窟的故事壁畫,發(fā)現土紅色作為移情符號到精神象征的升華、淺白色基底對敘事革新的推動,以及分層設色與意象留白在時空構建中的作用等三重功能轉型。啟示我們必須面對當代敦煌藝術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時色彩符號的轉譯與再生挑戰(zhàn)。
關鍵詞:敦煌故事畫;色彩符號;意象轉譯;敘事時空;視覺范式
敦煌壁畫獨特的色彩體系是構成總體視覺效果、發(fā)揮宗教功能的重要組成部分。壁畫色彩的應用模式與內容表現緊密相關,隨時代而發(fā)展演變。從內容分布看,敦煌故事性主題主要集中于隋代之前,如北涼的本生、佛傳故事,北魏還出現了因緣故事畫,西魏、北周在故事表現形式上則更加豐富多彩,總體指向宗教壁畫的敘事性功能。那么,故事畫中的色彩元素如何結合內容表達敘事功能?從紅色到白色的轉換對敦煌藝術發(fā)展意味著什么?本文聚焦于早期的故事壁畫,以符號學、接受美學視角思考色彩作為重要的視覺語言,對于壁畫敘事的轉譯功能。
一、色彩作為宗教情感的符號載體
1.土紅色的三重符號性
敦煌早期洞窟型制來源于印度的支提窟,被改造為中心塔柱式結構。在西魏之前,壁畫普遍以土紅色為底色。故事畫通常繪制于墻壁中層,這一位置既便于觀者近距離觀看,又能與窟頂和下層的圖案形成視覺呼應,共同營造出濃厚的宗教氛圍。
北涼時期的故事畫構圖形式較為自由,多以片斷式呈現。以第 275 窟北壁中層的本生故事畫為例,《毗楞竭梨王本生》、《快目王施眼本生》、《尸毗王本生》、《月光王本生》分別以兩人一組通過簡單的動作構成故事內容,畫面以土紅色為底色,這種濃烈的紅色幾乎統(tǒng)攝了整個洞窟的視覺感受。畫面中僅出現少量綠色,與紅色形成強烈對比,顯得格外突兀。粗獷的筆法勾勒出人物輪廓,線條生硬而有力,使得畫面整體充滿了一種原始、粗糲的感覺。
盡管這些本生故事的核心是強調獻身精神與慈悲情懷,以此喚起觀眾對善惡的評判與道德思考,但仍難以掩飾整體氣氛之凝重。即便那些本該輕盈的飛天形象,其粗率與稚拙的表現手法恰與此情境相契合。畫面中主體形象并沒有具實再現流血情景,一改西來藝術的寫實傳統(tǒng)而代之以中國美學中的含蓄與委婉。然而,這種意象卻無形中從大面積的紅底色中映射出來,土紅底色在此通過對鮮血、犧牲等意象的暗示與比擬,調動起人們對原始生命情感的共鳴,成為一種 “比喻式像似符號”(皮爾斯), [[[] 趙毅衡. 符號學原理與推演[M]. 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23.7,第87-92頁]]將抽象的情緒與心理體驗轉化為可感知的視覺圖像。
到了北魏時期,故事畫出現了長卷式構圖的獨幅作品,復雜的畫面需要明確的場景區(qū)分與指示。例如第257窟的《鹿王本生》、《須摩提女緣品》等,這些作品依然以紅色為底色,但隨著主題內容的變化,紅色被賦予了新的象征意義與指示意義。在《鹿王本生》中,土紅底色不再渲染情緒,而更多地象征、指示為大地,與鹿王代表的正義、善良的救助精神相呼應,而“人大于山“的畫法,符號化的山石、植物以及多次重復出現的人物、馬匹形象,以具有裝飾性的色塊實現更明確的指示性;在《須摩提女緣品》中,土紅底色與畫面中 “飛翔” 的人物意象相融合,讓人聯想到廣闊的天空,增添了畫面的飄逸之感,同時,畫面中表示人物服飾、動物、云團的顏色,重在指明形象,引導觀者理解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色塊在此構成了“指示性符號”(皮爾斯),[[[] 趙毅衡. 符號學原理與推演[M]. 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23.7,第92-96頁]]實現了圖、底融合下的指示性與象征性的合一,幫助觀者深入領會故事意境。
紅色象征著原始生命、熱情與力量,是深埋于人類 “集體無意識”中的色彩符號。在早期敦煌石窟中,大面積的紅色基底與本生故事主題相契合,既滿足了宗教情感的表達需求,也反映了北朝時期社會動蕩、人們渴望精神寄托的時代背景的“規(guī)約性”,[[[] 趙毅衡. 符號學原理與推演[M]. 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23.7,第96-98頁]]這種紅色基底與粗獷的筆觸、強烈的色彩對比等“形式符碼”(趙毅衡)。[[[] 趙毅衡. 符號學原理與推演[M]. 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23.7,第250-253頁]]共同構成了一套完整的藝術情感編碼機制,形成了從 “象似性” (血液、生命)到 “指示性” (空間、物象)再到 “規(guī)約性”(色彩心理與時代精神) 的三重意象,使觀者在視覺體驗中潛移默化地接受壁畫作為文本的“所指”意境。
2. 世俗化解碼的轉型:紅底向白底色的轉變
西魏時期的第 285 窟是敦煌壁畫色彩變革的重要標志。該洞窟除西壁佛龕仍沿用土紅色底外,其余墻面大面積采用淺白色作為底色。這一變化使得洞窟內部的光線更為明亮,色彩配置也更加協(xié)調柔和,猶如中國傳統(tǒng)素絹上作畫,使用色彩更加自如、方便?,F有研究表明,此窟在內容、造型、形式處理等方面,集中體現了“中西合璧”,標志著敦煌壁畫突破性的一次“視覺革命”。[[[] 張建宇. 敦煌西魏畫風新詮——以莫高窟第285窟工匠及粉本問題為核心[J].敦煌研究,2015(02):4-14.]]西壁風格具有西域特征,東、北二壁及南壁從造型、服飾上又體現出漢畫特征,窟頂還出現中國傳統(tǒng)神話題材,在色彩上形成了主次協(xié)調、滿窟呼應的統(tǒng)一格局。魏晉玄學追求精神的自由與超脫,崇尚簡約、自然、空靈的審美,白色象征“素以為絢”(《論語》)。淺白色底色的大量運用,預示著中原審美趣味開始深度介入敦煌藝術的發(fā)展。
進入北周時期,故事畫在洞窟內的位置逐漸升高,有的甚至繪制于窟頂,這對畫面的遠距離觀賞清晰度提出了更高要求。以第 290 窟的《佛傳故事》為例,作品以淺白色為底,運用了赭石、石青、石綠等多種色彩繪制人物與場景,通過點、線、面的巧妙組合,形成了清晰的視覺層次,極大地提升了畫面的辨識度。第 299 窟窟頂北披的《睒子深山行孝》故事畫,構圖圍繞在窟頂中心藻井四周,也充分利用白色背景與其他色彩的搭配,生動地表現出山林、人物等場景元素,使故事主題更加突出。
隋代故事畫的內容愈加繁復,構圖形式也不斷創(chuàng)新。如《須達駑太子本生》在第423窟打破了分層連環(huán)畫的模式,完全由跳躍的色塊構成韻律感;在第419窟卻再反常規(guī),以大筆橫掃的灰褐底營造幽深氛圍,各種色彩的搭配既服務于場景的區(qū)分,也暗含了宗教符號的隱性轉譯,使故事的傳播更加高效。
總的來看,由象似符號、指示符號、規(guī)約符號等構成的藝術情感編碼機制,在圖像與觀者的互動交流過程中,最終必然地轉換為世俗化的解碼過程。敦煌石窟的色彩氛圍,從西魏開始轉向大量使用白色,在技法上提高了自如度,增強了繪畫性。也正因為白底上光線的較高反射比使形象更加清晰,故事畫的空間位置安排隨之也越來越高,直至洞窟頂部。相比較而言,由色彩氛圍帶來的情緒渲染逐步弱化,但敘事效率卻越來越強,將洞窟更多的空間留給人們觀禮與參訪的實際需求。白底的普及反映敦煌藝術從“宗教情緒渲染”向“敘事效率優(yōu)先”的實用主義轉型,契合北朝佛教“因俗弘法”的傳播策略。
二、色彩作為敘事時空的構建工具
1.分層設色的時空邏輯
從洞窟的垂直空間布局來看,早期故事畫多位于墻壁中層,西魏后逐步向頂部轉移(如北周290窟的《佛傳故事》),甚至成為窟頂圖像的重要組成部分(如第299窟窟頂北披的《睒子深入行孝》)。而頂部在洞窟中象征天空,佛教故事由早期的置于中部產生的“像教性”轉換為 “藝術性“的閱讀與審美空間。故事畫的色彩與窟頂的圖案色彩、下層的主體造像色彩形成了鮮明的層次性,構建起一個從信仰到世俗的垂直空間序列。這種空間序列通過色彩的冷暖、明暗對比,強化了敘事中的秩序與層次,使洞窟的主題更加集中表現。
在水平敘事視角下,色彩的多層面構成方式構建了獨特的時空邏輯。早期以土紅為底的故事畫,通過底色與主體色彩的強烈對比,突出故事的核心內容;西魏以后,淺白色基底為繪畫技法提供了更大的自由度,使色彩的運用更加豐富多樣,敘事也更加細膩完整。色彩的重復性運用構成了重要的指示符號,如北周第296窟中《五百強盜成佛》中以黑、綠色不斷重復構成的崇山峻嶺,以藍色屋頂代表的建筑,對白色代表的馬匹、人物以同一方向的多次出現,形成時空的流動感。色彩明度的變化,從西域式以多層“疊染”(凹凸法)表現立體感,到中原式采用相反的“染高”法,形成明度順序的相反排列運用,構成了中西范式轉換,成為塑造空間與時間的工具。此外,色彩還配合故事畫的多種創(chuàng)造性構圖,不僅用以分割場景,還引導故事發(fā)展的時空流動。在《薩埵本生》中,色彩還被賦予象征意義,薩埵太子從刺頸到投崖的連續(xù)動作,通過色彩從白到紅的漸變表現,使多個時間在同一畫面中有序展開。再者,部分畫面因時間推移產生的色彩變化,如早期顏料厚涂與混色造成的氧化變色(如鉛丹變黑)、人為因素煙熏變色、光線照射變色、褪色、病害脫落等,[[[] 趙聲良. 敦煌石窟藝術簡史[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6,第32-36頁]]也意外地強化了時空的滄桑感。
由此看,敦煌壁畫分層設色的時空邏輯,體現了壁畫藝術的異質性。一方面,由復雜豐富的色彩符碼構成的視覺形式早已偏離了當時主流藝術;另一方面,歷時性形成的各種變異使壁畫也不同于當初原貌,加上它的宗教性質,在整個文化體系中都偏離了社會主流人群的認知,構成了趙毅衡符號學所論的“雙標出性”。[[[] 趙毅衡. 藝術符號學-藝術形式的意義分析[M]. 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23.8,第239-249頁]]即既遵循一定的視覺規(guī)律,又突破常規(guī),形成獨特的敘事效果。
2. 接受美學的召喚結構
面對故事壁畫,“雙標出性”必然使置身其中的人們感受獨特且豐富多彩。畫面中具體的色彩符號,或者由所有視覺元素構成的“藝術符碼”,其意義就取決于我們不同的凝視方式。壁畫作為文本,必然地存在“未定性”與“意義空白”,構成了作品的基礎結構。凝視者的差異性,使填補意義空白與未定性時形成異彩紛呈的創(chuàng)造性理解過程,在諸多想象中進一步完善作品的核心功能。就此而言,敦煌故事畫敘事效果的呈現方式,與沃爾夫岡·伊澤爾關于文學作品接受理論中的“召喚結構”同質,[[[] 竇可陽. 接受美學與象思維-接受美學的“中國化”[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8,第72-73頁]]成為敦煌藝術的本體化特點。
色彩符碼形成的“召喚結構”成為故事畫敘事邏輯直接的構建工具,具體表現為信息補全、未完成感、留白、陳列空間等四個方面。如北周第428窟《須達駑太子本生》中人物設色以藍灰膚色、頰側墨團等,就能激發(fā)觀者去補全故事來源于異域背景的信息,296窟北壁描繪孝道主題的《須阇提割肉奉親》,以順序的形式突出畫面出逃起點的白墻藍頂建筑城池,以及結尾處用赭石、黑、白色構成的車馬儀仗迎接隊伍,構圖中間部位總體疏朗,使處于視覺中心的中間段顯得長而虛空、迷茫,充分表現故事主題中的漫漫逃亡之路和饑渴難耐下的困苦狀態(tài),這種用色方法使“割肉奉親”的主題自然呈現,激發(fā)觀者補全敘事。第299窟《睒子行孝》青綠山脈的"未完成感"引導人們想象深山險境。大塊底色的平涂,如同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留白”,反而強化了人們對空間環(huán)境的想象。置身于石窟中觀賞,與現當代的藝術博物館有截然不同的體驗。這種召喚結構的“未定性”與“意義空白”,客觀上都成為宗教藝術被世俗化解碼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當代啟示:色彩符號的再生挑戰(zhàn)
在藝術多媒介轉譯的大背景下,當代數字技術的發(fā)展為敦煌藝術的傳播帶來了新的機遇,但也面臨著色彩符號重構的挑戰(zhàn)。AI 修復算法在處理早期壁畫時,對土紅色基底所蘊含的原始情感意象還原存在偏差,往往過于追求色彩的 “鮮亮” 而忽視了其歷史厚重感;VR 虛擬場景在呈現敦煌洞窟時,淺白色基底敘事層的色彩分層邏輯常被壓縮,導致時空層次感減弱;網絡傳輸過程中的圖像壓縮,也會造成色彩信息的失真等等,對色彩符號有意與無意的大量篡改,深刻地影響敦煌色彩意象、甚至對敦煌藝術精神、文化基因的理解帶來隔閡。所有的傳播手段,如果不能增強人們對敦煌藝術精髓的理解,必將影響對敦煌核心藝術精神真正的繼承。因此,在推進敦煌學研究的同時,加強敦煌藝術的通識性教育,探索原作重現的有效方式等,對于傳承敦煌文化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四、結語:
敦煌早期故事畫的色彩符號,本質是宗教性編碼向世俗性解碼的視覺機制轉型過程,其底層邏輯是佛教本土化與中原審美對西域技法的再書寫,揭示了藝術符號的轉譯本質。定向的視覺編碼從色彩的“物理屬性-象似”升華為精神象征;世俗性解碼從“敘事留白-指示”激活觀者參與;中西文化融合從“符碼文本-規(guī)約”標志著本土話語生成,構成色彩轉譯的三重范式價值。在"數字敦煌"背景下,色彩符號的精準解析與創(chuàng)造性轉譯、敦煌色彩的原真感知教育,將成為延續(xù)壁畫生命力的核心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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