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末年詞學衰微論
康熙末年,詞風由極盛而趨于衰微,當時的詞人就已經(jīng)看到了這種現(xiàn)象,當代學者也有過論述,嚴迪昌先生在《清詞史》中有專節(jié)談到這個問題。嚴迪昌先生主要是針對顧貞觀的觀點提出反駁的,筆者認為有可商榷的地方,且論述還不夠全面,所以特就這個問題再談談自己的一孔之見。顧貞觀在《與陳栩園論詞書》中說:
雖云盛極必衰,風會使然,然亦頗怪習俗移人,涼燠之態(tài)浸淫而入于風雅為可太息。假令今日更得一有大力者起而倡之,眾人幡然從而和之,安知衰音之不復盛邪?[1]P509
顧氏的這篇文章作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他是從“竊嘆天下無一事不與時盛衰”的角度,來論述詞的盛衰是必然的,但如果“一有大力者起而倡之,眾人幡然從而和之”,詞必會重新振興起來。嚴迪昌先生就是抓住他的這個觀點進行反駁的,嚴先生認為康熙帝正是這一大力倡之者,他說:“詞這一文體也結束比較自在松散不受注視的歷史階段,毫無例外地被置于統(tǒng)管整飭狀態(tài)。這種統(tǒng)管和整飭何嘗不是一種‘大力者起而倡之’呢?康熙帝自己親自躬問,還能說不是‘有大力者’嗎?”[2]P305嚴先生接下來指出康熙后期“欽命”的《詞譜》和《歷代詩余》,只是從“意”的指歸和“譜”的規(guī)范上加以制約,特別是《詞譜》的制定是“在‘宮調(diào)失傳’已數(shù)百年,重開已無宮調(diào)可弦的新的‘大晟樂府’,津津?qū)б~人們?nèi)ひ挕盼魳氛轮z響’,這是對脫離音樂而成獨立抒情文體的詞來說,不啻是釜底抽薪的一次整肅。任何文學樣式得以發(fā)展的生命力的源頭是‘人心’與被‘人心’所感受的‘人間’?!诵摹惺茏浴碎g’所激發(fā)的‘情’,現(xiàn)在‘欽命’要再次將‘哀樂喜怒’接受嚴格的能“諧管弦”的聲律的制約而后傳之于聲,詞的生命力能不受戕傷嗎?”。最后他得出結論說:“所以,說《欽定詞譜》等頒行,清詞‘中興‘氣象開始蛻化,高峰趨于退潮,活躍期轉(zhuǎn)入沉悶,并非是隨意性的揣度?!盵2]P306當然,嚴先生的觀點也是正確的,是從一個方面分析了清初詞學衰微的原因。但筆者覺得他對顧貞觀的“大力者”的理解不完全正確,嚴先生講康熙是“大力者”,是從其掌握的權力來看,而顧氏的“大力者”則應理解為本身有著很深的詞學造詣、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作出突出成就的人,即詞學上的領袖人物。顧貞觀關于領袖人物的作用,在本文的前面有過論述,其文如下:
自國初輦轂諸公,樽前酒邊,借長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久則務為諧暢。香巖(龔鼎孳)、倦圃(曹溶),領袖一時。唯時戴笠故交,擔簦才子,并與宴游之席,各傳酬唱之篇。而吳越操觚家,聞風競起,選者、作者,妍媸雜陳。漁洋之數(shù)載廣陵,實為斯道總持。二三同學,功亦難泯。最后,吾友容若,其門第才華,直越小山而上之;欲盡招海內(nèi)詞人,畢出其奇,遠方骎骎,漸有應者,而天奪之年,未幾,輒風流云散。漁洋復位高望重,絕口不談。于是向之言詞者,悉去而言詩古文辭。回視《花間》、《草堂》,頓如雕蟲之見恥于壯夫矣。?[1]P509
顧氏在文中指出清初的龔鼎孳、曹溶、王士禎都是這種領袖人物。他們不僅本身的詞作成就很高,而且對當時一些著名的詞人都有提攜、引導等作用。龔鼎孳有《香嚴詞》、《三十六芙蓉齋詞》數(shù)刻,后定本通稱為《定山堂詩余》,其詞初期綺麗悱惻,后期蒼潤清腴;尤為稱道的是龔鼎孳對人才的愛護,吳偉業(yè)曾說他“清操雅量,領袖人文,通籍四十年,宦囊如洗,惜才哎士,常典貸結客”[3]P117尤其是他對陳維崧的愛護更成為詞壇的佳話。曹溶自己以詞著名,并對后輩詞人尤其是浙西詞派領袖朱彝尊的詞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有直接的影響。王士禎本人有《衍波詞》,并有詞論《花草蒙拾》,還同鄒祗謨共同編選《倚聲初集》,而他在廣陵詞壇的活動更是后來人津津樂道的詞壇盛事。這些人才是顧貞觀所指的“大力者”,他們對詞壇的影響是正面的、積極的,他們靠的是本身的人格魅力,而非手中的權力,他們也沒有辦法限制別人的詞學思想和詞的創(chuàng)作,而康熙帝雖寫詞,一則數(shù)量少,《御制文集》第三集中存有四闋,即《點絳唇·春雪晴望》、《風入松·臘日》、《柳梢青·乙酉仲春南巡船窗偶作》、《臨江仙·自鎮(zhèn)江之江寧》,均作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及次年。二則質(zhì)量不高,詞大抵表現(xiàn)鶯歌燕舞的“承平”氣象,所謂“大塊光風。春疇一望,滿目從容”“村莊里,安平氣融。樂志情深,讀書意遠,與古和同”(《柳梢青》)云云,可說是最稱典型的“歌詠太平”。他靠的是手中的權力,對詞壇的影響是反面的、消極的。所以這種“大力者”和前面的“大力者”是非同日而語的。筆者以為康熙晚期詞壇衰微的原因總起來有以下四端:
一、時事的變化:盛代宜雅頌
文學有條規(guī)律叫“國家不幸詩家幸”,在國家動亂之際,往往是文學最為發(fā)達的時期,詞也不例外??滴跏四曛?,康熙帝已完全完成了對國家的統(tǒng)一,國家進入了“康乾盛世”時期,文學就成了歌頌盛世的點綴了。正如蔣景祁的《荊溪詞初集》序文中說:“古之作者,大抵皆憂傷怨誹不得志于時,則托為倚聲頓節(jié),寫其無聊不平之意。今生際盛代,讀書好古之儒,方當銳意向榮,出其懷抱,作為雅頌,以黼黻治平,則吾荊溪之人之文不更可傳矣乎?而詞之選不亦可以已乎?”[4]這里雖然是談陽羨詞風的不合時宜,同時也指出生于盛世,詞風也應該跟著變化。徐乾學《陳其年湖海樓詩序》也談到詩風與時事變化的關系:
思前代之人,其遭時不幸,至于顛隮失所,及天下始平,干戈不用而文士出,而斯人者已窮困以老,或死不及見矣,豈非其命與。若陳子則膂力方剛,遭遇國家盛典,致身侍從。夫志和者其音樂也,于是又將變其激昂歔欷者,比于朱弦疏越,以奏清廟而儐鬼神,而出于前代詩人之所不及見,則陳子之于詩,殆又將變已。[5]
這里講到陳維崧的詩風隨著國家的盛衰和個人本身的經(jīng)歷而發(fā)生變化,這是正確的。
二、統(tǒng)治者的干涉:規(guī)范與打擊
統(tǒng)治者的干涉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規(guī)范,嚴迪昌先生將這點已講得很清楚,我想引用他的話作為證據(jù),他說:
康熙在其后期親政階段“欽命”編纂《歷代詩余》和《詞譜》就是從“意”的指歸和“譜”的規(guī)范上加以制約,特別是強調(diào)詞必須協(xié)律,將合乎音律的問題提到學術的高度來倡導,這就是和即將全面形成的乾嘉樸學的音韻、訓詁、文字之學互相滲透,詞的“意”必然趨于淡化,生氣活力必然被聲律音韻所束縛。糾正明代以來譜律的混亂、詞曲的相淆,本是為能更好地發(fā)揮詞的獨立的抒情功能的正律厘譜之舉,被推到了另一個極端。于是,唯美的、唯雅的、專事陰陽四聲的各種崇雅流風、格調(diào)派別“幡然從而和之”,清詞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個低谷。[2]305-306
統(tǒng)治干涉的第二個方面就是打擊。文字獄就是統(tǒng)治者對文人的殘酷的打擊,同時也是對文學的摧殘??滴醭奈淖知z以莊廷鑨《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影響最為深遠,雍正朝的文字獄更是多且嚴。詞這種文體不再是“逍遙法外”了,也成為統(tǒng)治者整肅的對象了。統(tǒng)治者的這兩手,一個很明顯的用意就是將詞人趕入到皓首窮經(jīng)的淵藪,詞的衰微當然是無法避免了。
三、學術風氣的轉(zhuǎn)變:審音與游戲
學術風氣的轉(zhuǎn)變是和統(tǒng)治者的干涉緊密相連的,因為有統(tǒng)治者的干涉,所以才有學術的轉(zhuǎn)變。清中期的“乾嘉學派”就代表學術的轉(zhuǎn)變。這種學術風氣的對詞人的影響也是兩個方面,詞人或者將詞當成一門學問去潛心研究,主要是其音律,康熙帝在《御制詞譜序》已指明了方向,他說:
唐之中葉始為填詞,制調(diào)倚聲,歷五代北宋而極盛。崇寧間大晟樂府所集有十二律六十家八十四調(diào),后遂增至二百余,換羽移商,品目詳具。逮南渡后宮調(diào)失傳而詞學亦漸紊矣?!让宄枷容嫛稓v代詩余》,親加裁定,復命??薄对~譜》一編,詳次調(diào)體,剖析異同,中分句讀,旁列平仄,一字一韻務正傳訛,按譜填詞,沨沨乎可赴節(jié)族而諧管弦矣?!稑酚洝吩唬悍惨粽撸诵恼咭?。哀樂喜怒,咸感于心而傳于聲。詞之有調(diào)亦各以類應,不可牽合……是編之集不獨俾承學之士攄情綴采,有所據(jù)依;從此討論宮商,審定調(diào)曲,庶幾古昔樂章之遺響亦可窺見于萬一云。[6]
這段話的用意很明顯,“是編之集不獨俾承學之士攄情綴采,有所據(jù)依;從此討論宮商,審定調(diào)曲,庶幾古昔樂章之遺響亦可窺見于萬一云”。要詞人去研究已失傳的詞的音律。或者詞人要填詞的話,就只能去游戲文字,去填一些與社會、與人間現(xiàn)實保持一定距離的無關痛癢的“群芳譜”之類的詠物詞。詞體的地位已經(jīng)邊緣化了,或者說成了京師“大儒”們公余的應酬之事。王朝讞為曹寅《楝亭集·楝亭詞鈔》作序記載:曹寅“少時尤喜長短句,當己未、庚申歲,陳、朱兩太史同就徵入館閣,而公以期門四姓官為天子侍衛(wèi)之臣……每下輒招兩太史,倚聲按譜,拈韻分題,含毫邈然,作此冷淡生活。每成一闋,必令人驚心動魄,兩太史動以陳思天人目之。時又有檢討從子次山,陽羨蔣郡丞京少、長洲黃孝廉戢山,相與賡和,所作甚夥。”[24]這“己未、庚申歲”正是康熙十八年和十九年,但這更多的是出于應酬和游戲。與當時的學術風氣比較起來,作詞已經(jīng)被稱為“冷淡生活”了。
四、士風的變化:瘦狂那似癡肥好
納蘭性德的《虞美人·為梁汾賦》里描寫了詞人的處境:
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癡肥好?判任癡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1]P193
“瘦狂那似癡肥好”形象地道出了詞人的尷尬處境,要做詞人的話,只能是“多病與長貧”。陳維崧、朱彝尊等在康熙十八年的博學鴻儒考試中一舉成名,從而也改變了他們的學術道路。所以在博學鴻詞科考試后,“向之言詞者”如果不能像朱彝尊、陳維崧那樣入選史局、驟然改變身份地位,就會感到非常失落。李良年在落選后,“出都時自吟斷句云:‘還家未敢焚詩草,翻恐人疑是不平。’又云:‘兒童莫笑詩名賤,已博君王一飯來。’”[8]這頗有幾分自嘲的意味。而詞學研究也逐漸受到了冷落,如萬樹在《詞律自敘》中提到:“戊申、乙酉之間(康熙七年、八年),即與陳檢討其年論此志于金臺客邸”,到“丙辰、丁巳之際”(康熙十五、十六年)開始編著,而不久博學鴻詞科考試后,“同人皆鵲起以乘車,賤子則鶉懸而彈鋏”,他不禁“興既敗于饑驅(qū),力復孱于孤立。賚此悵惋,十稔于茲”。[9]P1直到康熙二十六年才編纂完成《詞律》。
綜上所述,百派騰躍、熱鬧非凡的明末清初詞壇在時事變化、統(tǒng)治者的干涉、學術風氣的轉(zhuǎn)變、士風的變化等各種因素的影響下,已變成了晚春之花、暮秋之葉,在康熙末年走向了衰微。
參考文獻:
[1]納蘭性德,趙秀亭,馮統(tǒng)一箋注.飲水詞箋校[M].北京:中華書局,2005:509
[2]嚴迪昌.清詞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
[3]王揖唐.今傳世樓詩話[M].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117
[4]蔣景祁.荊溪詞初集[M].康熙十七年刻本
[5]徐乾學.憺園文集卷二十一[M]. 冠山堂藏版
[6]玄燁.御制詞譜序[M].四庫叢書本
[7]曹寅.楝亭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8]曹貞吉.秋錦山房詞序[M].浙西六家詞[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425冊
[9]萬樹.詞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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