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無友不如己者”新解——文學(xué)論文

    《論語》是中國儒家經(jīng)典之一，素有“半部《論語》治天下”的美譽。近年來，隨著傳統(tǒng)儒學(xué)的復(fù)興，《論語》也隨之大熱，我們從當(dāng)年于丹講《論語心得》時的盛景，也能感受到《論語》的魅力。

    我們都知道，儒家文化奠定了華夏民族的心理基礎(chǔ)。盡管“西學(xué)東漸”、“五四”時期的“打倒孔家店”以及建國后的“批孔”運動等對儒家文化造成了一定的沖擊，但是幾千年來的巨大歷史慣性，使我們依然延續(xù)著儒家文化的血脈。比如，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即使是從來沒有讀過《論語》的人，也能無意識地說出其中的語句。由此可見，儒家文化在民族意識里早已根系繁茂。

    《論語》如此重要，所以古往今來為之注解的書不可勝數(shù)。萬余言的一部《論語》也被闡釋得淋漓盡致。而注家所處時代不一，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不同，自身背景有異，因而對《論語》的解釋會有差異。我們從學(xué)者對《論語·學(xué)而》篇“無友不如己者”一句的解讀中可窺一斑。

    “無友不如己者”一句在《論語》中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是在《學(xué)而》篇第8章：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xué)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钡诙纬霈F(xiàn)在《子罕》篇第25章：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卑凑账未?jīng)學(xué)家朱熹的解釋，《子罕》第25章是重復(fù)出現(xiàn)的語句。因此，注家的解釋多集中在《學(xué)而》篇第8章。在對這句的解釋上，古往今來，眾說紛紜。筆者對此進行梳理，發(fā)現(xiàn)矛盾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關(guān)鍵問題： 

一、“無友不如己者”為何意

    古今學(xué)者對“無友不如己者”的理解，可分為二：

    其一是朱熹在《論語集注》中的解釋：“‘無’、‘毋’通，禁止辭也。友所以輔仁，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盵1](P52)朱熹認為“無”和“毋”相通，是禁止的意思。朋友是幫助自己增加道德修養(yǎng)的，如果他不如自己，那么這樣的朋友沒有益處，只有損害。而程樹德《論語集釋》此句的考證引用了三家觀點：

《呂氏春秋》：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吾與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p>

《中論》：不如己者，須己而植也。然則扶人不暇，將誰相我哉？吾之僨也，亦無日矣。

《韓詩外傳》：南假子曰：“夫高比所以廣德也，下比所以狹行也。比于善者，自進之階。比于惡者，自退之原也?！盵2] (P35) 

    程氏所列的幾條考證：《呂氏春秋》引周公旦的說法，認為和不如自己或與自己比肩的人交朋友，要么連累自己，要么對自己無益?！吨姓摗分姓J為，不如自己的人需要自己去扶持相助，但是如果整天忙于提攜別人，那誰來幫助我呢。如果我這樣，就很難取得進步?！俄n詩外傳》所引南假子的觀點，說明了同比自己強的人比和比自己差的人比的區(qū)別。這三條都是說明應(yīng)該和比自己強的人交朋友。以朱熹為代表的觀點是古今注解的主流，絕大多數(shù)學(xué)者都持此等觀點。

    另一種解釋則以現(xiàn)代學(xué)者李澤厚為代表，他在《論語今讀》中把這句話譯為：“沒有不如自己的朋友?！彼跁羞M一步解釋道：

“無友不如己者”，作自己應(yīng)看到朋友的長處解。即別人總有優(yōu)于自己的地方，并非真正不去交結(jié)不如自己的朋友，或所交朋友都超過自己。如是后者，在現(xiàn)實上不可能，在邏輯上作為普遍原則，任何人將不可能有朋友。所以這只是一種勸勉之詞。[3](P37) 

    李氏認為應(yīng)該基于現(xiàn)實的情況，把此句理解為所有朋友都有值得自己學(xué)習(xí)的地方，自己要看到朋友的長處。宋代大文學(xué)家蘇軾所說“世之陋者，樂以不己若者為友，則自足而日損，故以此戒之。如必勝己而后友，則勝己者亦不與吾友矣”[4]近似于這種觀點?，F(xiàn)代學(xué)者南懷瑾也持與此相似的看法。

    筆者認為，“無友不如己者”就是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的意思。很多學(xué)者要去為孔子“正名”，認為至圣先師教學(xué)生怎么能講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呢？孔子不可能說出這樣沒有人情味的話來，所以妄以己意解經(jīng)意。其實，我們不能以今天的社會環(huán)境和思維去理解古人，更沒必要為孔圣人回護?！墩撜Z》是一部極富生活情趣的書，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在記錄編纂的時候也沒有刻意去為孔子隱諱，孔子對弟子發(fā)毒誓，乃至罵弟子的話語皆記錄在冊。比如《論語·雍也》載：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孔子見南子的目的我們已經(jīng)很難考論清楚，但是從孔子被子路逼的發(fā)毒誓這點，我們能看到《論語》一書避諱色彩并不濃。實際上，我們換個角度來理解，這句話倒是長者對晚輩的殷切關(guān)懷之語。而讀者理解了下一個矛盾集中點“‘不如己’如何界定”之后，也自然會明白筆者所說的“換個角度”。

二、“不如己”如何界定

    古今學(xué)者除了對“無友不如己者”這句話的解釋不一外，對“不如己”的界定也有所不同。有的學(xué)者認為是籠統(tǒng)來講的不如自己；有的學(xué)者認為是道德不如自己；有的學(xué)者則認為是才能不如自己。說法不一，似乎都有道理。但是只有理解了何為“不如己”，我們才能對這句話有深刻地領(lǐng)會。

    筆者認為，孔子所說的“不如己”，是道德不如自己。假如我們以自己為參照，把朋友按照德和才兩種標(biāo)準(zhǔn)來分，那么會有四種情況：一是德才兼優(yōu)；二是德劭才低；三是才高德??；四是無德無才。德才兼優(yōu)的人是我們的楷模，我們需要和這種人做朋友。而余下三種，我們自然要同德劭之人交朋友。為什么？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例子來理解：

1.孔子在《論語》中多次講到交朋友，他說的最經(jīng)典的話是：“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保ā墩撜Z·季氏》）這段話的意思是，“有益的朋友三種，有害的朋友三種。同正直的人交友，同信實的人交友，同見聞廣博的人交友，便有益了。同諂媚奉承的人交友，同當(dāng)面恭維背面毀謗的人交友，同夸夸其談的人交友，便有害了?！盵5](P173)從孔子判斷益友、損友的話中，我們可以看到，除了“多聞”，其余五點全關(guān)和道德有關(guān)。特別是判斷損友的標(biāo)準(zhǔn)，更無一不是從道德角度出發(fā)的。而且就本句所在章節(jié)來看，也是講的道德。所以筆者認為，所謂“不如己”，是道德不如己，而非其它。

2.《論語·里仁》篇第17章也提到賢德的問題。“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笨鬃诱J為，我們見到有賢能的人，就要向他看齊，見到不賢能的人，就要反省自身，看有沒有類似不賢的毛病?？梢?，孔子把賢德看成很高的學(xué)習(xí)標(biāo)準(zhǔn)。

3.《論語·顏淵》篇第24章說道：“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痹邮强鬃拥膶W(xué)生，孔門十哲之一。他認為，君子用文章來同朋友相會，靠交朋友來幫助自己培養(yǎng)道德。這句話很好地從反面說明了“不如己”是道德不如己。

    說到這里，我們從道德的角度再來解讀整句話，就能看到孔子教育弟子的話語里所蘊含的人情味。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壞孩子”交往，會在日常生活中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和“壞孩子”交朋友。這個“壞”就是指道德層面上的“壞”。古人講“天、地、君、親、師”，師生關(guān)系即如父子關(guān)系，我們可以從孔子對弟子的教育上看到他的人情味，看到他對弟子心靈上的關(guān)懷，而非魯迅先生在評論此句時所認為的孔子是“勢利眼”。 

三、“無友不如己者”是否為假命題

    喜歡邏輯推理的人，看到這句話，一定會像宋代蘇軾一樣，進行以下推論，“如必勝己而后友，則勝己者亦不與吾友矣”[6]。這個觀點很有趣，值得玩味。試想，如果你一定要和道德超過自己的人交朋友，那么道德超過自己的人也要跟道德超過他的人交朋友，既然你的道德無法超過他，那么怎么又能入其法眼呢？所以，如果你想跟超過自己的人交朋友，那么就永遠不會有朋友了。照此推論，“無友不如己者”顯然是個假命題。朱熹在教授學(xué)生的時候，就遇到了學(xué)生拿蘇軾的這個觀點去問他，他為了繞開這個悖論，提出了自己的解釋。《朱子語類》記載，有學(xué)生問：“必擇勝己者為友，則勝己者必以我為不如己，而不吾友矣?！敝祆浠卮鸬溃骸暗豢汕蟛蝗缂赫?，及其來也，又焉得而卻之。我去求勝己者為友，則不如己者又來求我?！盵7]也就是說，我不和不如自己的人交往，但不可拒絕來求和我交往的人。按照朱子的說法，在“及其來也，又焉得而卻之”的前提下，我們可以交到道德比自己好的朋友，但是也不得把道德不如自己的人拒之門外，最后的結(jié)果只能是好賴朋友一起交了，這種說法不免牽強。

    封建學(xué)者很多都愛“鉆牛角尖”，有時候一句話能解釋清楚的問題，他們卻極喜長篇大論。往往挾“六經(jīng)注我”之方法，乏切中肯綮的觀點。實際上，“無友不如己者”不是假命題。無論是蘇軾的推理還是朱子的解釋都忽略了一個問題：“無友不如己者”只是孔子的一個告誡。教者如是，聽者當(dāng)時刻緊繃一根弦，不斷給自己要同有德的人交朋友的心理暗示，如此而已。如果都這么想，那么人人都會慕德向善，社會便會變得和諧。無需倒推。倒推，則失了教化的本心，而走入詭辯的窠臼了。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朱熹對“無友不如己者”的解釋較為合理，但是應(yīng)該加以限定，可以這樣理解：（孔夫子勉勵自己的學(xué)生）不要和（道德）不如自己的人交往。

參考文獻：

[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

[2]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

[3]李澤厚：《論語今讀》，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4][6]（元） 陳天祥：《四書辨疑》，《四庫全書》本。

[5]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

[7]（宋）黎靖德輯：《朱子語類》，明成化九年陳煒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