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詩》源觀”的實質內(nèi)涵與建立目的

 “《詩》源觀”，簡單說就是以《詩經(jīng)》為后世文學源頭的觀點，它首先在漢代得以建立，拙文《<詩源觀>在漢代的建立過程》中對何為“《詩》源觀”有簡單的描述和觀點舉例，對其發(fā)展過程有較為詳細的分析，可以參看（刊于《芒種》2015年第1期下半月刊）。接下來必須要回答的問題有兩個：其一，漢人建立起了以《詩經(jīng)》為后世文學源頭的觀點，那么，他們究竟認為什么才是《詩經(jīng)》的源頭？即我們在題目中所謂的《詩》源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其二，漢人建立起來這個觀點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這兩個問題的回答，均與漢代的《詩經(jīng)》學有緊密的關系?？梢哉f，我們可以說既與漢代《詩》學發(fā)展歷程相一致，又是秦漢《詩》學發(fā)展下的產(chǎn)物。我們認為，從先秦到兩漢的《詩經(jīng)》學的發(fā)展，有這樣一條十分明顯的主線，即經(jīng)學化歷程。這給后來的《詩經(jīng)》學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就漢代而言，有兩個非常明顯的且與我們此文將要討論的兩個問題有關的影響顯露無疑：一是經(jīng)學化的傾向導致了漢人將先秦被稱為《詩》或《詩三百》的文獻尊稱為了《詩經(jīng)》。我們還應該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漢人如此做，絕對不僅僅是把一部文獻加個“經(jīng)”字那么簡單，我們認為，更重要的是在其中反映出了他們對《詩經(jīng)》內(nèi)容的較為獨特的認識和看法。那么，漢人獨特的認識和看法是什么呢？我們認為一學者的分析很精確，引用如下：“至經(jīng)學盛行的漢代，作為六藝之一的《詩經(jīng)》被定為‘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的‘王教之典籍’和諷諫失道之君的‘諫書’?！盵1]可見，漢人認為《詩經(jīng)》主要就是這兩方面的內(nèi)容：“王教之典籍”和“諷諫失道之君的‘諫書’”。而這是漢人建立《詩》源觀的最基本的原因。其實，我們認真理解，可以看出，漢人認為《詩經(jīng)》的這兩個方面內(nèi)容就是漢人認為的《詩經(jīng)》具有的兩個方面的功能，而且，這兩項功能其實就是漢人所謂的政教功能。

二是漢人尊《詩》為《詩經(jīng)》，不僅與他們對《詩經(jīng)》內(nèi)容有獨特的認識和看法有關，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漢人真誠的尊經(jīng)，他們以經(jīng)（或經(jīng)義，或經(jīng)文）來解決他們在現(xiàn)實中面臨的的一切問題。當然，也包括文學領域的問題。漢人認為《詩經(jīng)》這兩方面的內(nèi)容，即這樣的兩個方面的功能，亦應該在文學創(chuàng)作予以體現(xiàn)出來。就前者宣揚王教來說，漢人提出了“潤色鴻業(yè)”、“宣上德而盡忠孝”[2]等觀點；就后者當諫書而言，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漢人提出了“作賦以諷”，而且這個觀點被多人采納、反復強調(diào)。下面舉例著名辭賦家揚雄，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反復強調(diào)“諷諫”目的，即如《漢書·揚雄傳》所說：“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也?！?nbsp;[3]（3575頁）揚雄的創(chuàng)作，有所謂的“四大賦”（即《甘泉賦》、《河東賦》、《長楊賦》和《羽獵賦》），乃是他大賦的代表作品。《漢書》本傳全部著錄，并在文中交代了這四賦的創(chuàng)作目的：

“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nbsp;[3]（3522頁）

“其三月，將祭后土，上乃帥群臣橫大河，湊汾陰。既祭，行游介山，回安邑，顧龍門，攬鹽池，登歷觀，陟西岳以望八荒，跡殷周之虛，眇然以思唐虞之風。雄以為臨川羨魚不如歸而結網(wǎng)，還，上《河東賦》以勸?！盵3]（3535頁）

“其十二月羽獵，雄從。以為昔在二帝三王，宮館臺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財足以奉郊廟，御賓客，充庖廚而已。不奪百姓膏腴谷土桑拓之地，女有余布，男有余粟，國家殷富，上下交足。故甘露零其庭，醴泉流其唐，鳳凰巢其樹，黃龍游其沼，麒麟臻其囿，神爵棲其林。昔者禹任益虞而上下和，草木茂；成湯好田而天下用足；文王囿百里，民以為尚小；齊宣王囿四十里，民以為大；裕民之與奪民也。武帝廣開上林，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長楊、五柞。北繞黃山，瀕渭而東，周袤數(shù)百里。穿昆明池象滇河，營建章、鳳闕、神明、娑，漸臺、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萊。游觀侈靡，窮妙極麗。雖頗割其三垂以贍齊民。然至羽獵田車戎馬器械儲偫禁御所營，尚泰奢麗夸詡，非堯、舜、成湯、文王三驅之意也。又恐后世復修前好，不折中以泉臺。故聊因校獵賦以風，” [3]（3540—3541）

“明年，上將大夸胡人以多禽獸，秋，命右扶風發(fā)民入南山，西自褒斜，東至弘農(nóng)，南趨漢中，張羅罝罘，捕熊羆豪豬虎豹狖玃狐兔麋鹿，載以檻車，輸長楊射熊館，以網(wǎng)為周阹?？v禽獸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獲，上親臨觀焉。是時，農(nóng)民不得收斂。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nbsp;[3]（3557頁）

在文學批評領域，漢人以諷諫批評楚辭、漢賦。就前者來說，漢人的作家批評重在屈原人品、志氣等這些方面，特別是關于屈原是否忠君這點上還發(fā)生過爭論；就作品批評來說，漢人注重的是《離騷》的社會功能。明此就可理解為何王逸在其《楚辭章句》各篇序中論及屈原作品的創(chuàng)作宗旨時幾乎都是“上以諷諫，下以自慰”[4]（48頁）或其它意思與之相同、相近的言語，幾無例外，用今人所總結的話來說就是“懷忠貞之性，述傷時諷諫之志”[5]?？梢姡@種批評“消解了《離騷》的藝術獨創(chuàng)性，忽視了它產(chǎn)生的具體時代背景和作家自身的文學才情”[6]。具體而論：就作者屈原來說，漢人涉及到屈原“為辭賦宗”[4]（50頁）的文學地位和藝術影響，但此非依（以）《詩》評《騷》下的重要內(nèi)容；關鍵是無涉于屈原的文學才性、情感體驗及藝術創(chuàng)造力的重要作用等這些內(nèi)容。就作品來說，漢人批評的重心不在于《離騷》的審美抒情和文學藝術性等這些方面，即沒有深入到《離騷》的藝術本身，沒有從藝術特征和規(guī)律入手來進行批評。所以盡管兩漢屈騷批評對《離騷》“弘博麗雅”的藝術特色等有所涉及，但亦非依（以）《詩》評《騷》下的重要內(nèi)容。

就漢人的漢賦批評來說，可以以揚雄的觀點為代表。揚雄不僅在賦作中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即賦作要有或風或勸的寫作目的，而且在理論上亦是如此?！斗ㄑ浴の嶙印罚骸盎蛟唬嘿x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盵7]（45頁）《法言·吾子》：“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盵7]（49頁）《漢書·揚雄傳》：“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也?！盵3]（3575頁）揚雄反復強調(diào)的是一個“風”字，即諷喻功能。他還把辭賦按照有無諷喻內(nèi)容和功能區(qū)分出兩類，即 “詩人之賦”與“辭人之賦”。前者他肯定，后者他是否定甚至指責的。這點為后來的班固及很多賦論者所繼承并傳揚下去，幾乎成了中國賦學史上的一個少變的思想觀念和批評方法。

以上是我們對漢代《詩經(jīng)》學的兩個特點的分析，我們進而認為，這兩個方面不僅關系到漢人《詩》源內(nèi)涵的看法，而且亦與漢人建立《詩》源觀的真正目的有關。那么，此時我們就可以回答我們在本文前面提到的兩個問題了。

第一個問題，漢人認為《詩經(jīng)》的源頭是什么，其實很簡單，就是政教功能。漢人認為，政教功能最先出現(xiàn)在圣人所刪定的《詩經(jīng)》中，這就是《詩經(jīng)》作為源頭的實質內(nèi)涵。所以他們一方面以政教功能批評屈騷、辭賦，另一方面，亦要求創(chuàng)作上遵循這個源頭內(nèi)涵。

由此可知，漢人建立“《詩》源觀”這個觀點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就是建立起由《詩》而騷而賦的政教統(tǒng)緒。

所以我們可以總結說，漢代建立“《詩》源觀”這個觀點沒有（當然也不可能，因為文學還未進入自覺時期）進行文體淵源的邏輯證明，故而不是從文體這個本體上、而是從政教功能角度來進行的。由此而論，這個觀點與文學本質屬性無關，它只是漢代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發(fā)展下的產(chǎn)物，是與漢代文學發(fā)展的階段特征相一致的。

本文來源：http://www.12-baidu.cn/w/zw/1534.html《芒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