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幽默 深刻的批判-文學論文

　　一、睿智豐蘊的比喻

　　《圍城》中的比喻,可以說是特色鮮明,獨成一體。從總體風格來看,其取譬常帶有濃烈的諷刺、揶揄意味,甚至很刻薄,具有鮮明的象征性。如《圍城》中的方鴻漸,在歐洲留學幾年一無所得,他本不想要什么假文憑,但父親與岳丈卻十分看重,使他逐漸認識到文憑的重要性:“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自己沒有文憑,好像精神上赤條條的、沒有包裹?！?/p>

　　本來文憑并不是一個貶義詞,它是人們學歷與水平的證明,人們追求文憑純屬正常。但在歐洲留學四年即將回國的方鴻漸確是“興趣頗廣、心得全無”,精神與學識真可謂“赤條條”,此時的文憑對方鴻漸確實只是“遮羞包丑”的“樹葉”。將文憑與“遮羞包丑”的樹葉做比較,這就尖銳地諷刺了不學無術卻又沽名釣譽的社會現象,也細膩真實地描繪出了方鴻漸們的心理世界。

　　從藝術效果來看,《圍城》的比喻使諷刺和幽默達到了“無痕有味”、“但知鹽味,不見鹽質”、“言已盡而意無窮”的境界。錢鍾書的比喻確實讓讀者有一種“有味無質”的感受。作者取譬時其著眼點并不在比喻的字面意義上,他追求的是“釀得蜜成花不見”之效。如《圍城》中寫方鴻漸與美國花旗洋行張買辦的女兒相親,相親未成,卻贏了張?zhí)翱腿藗兘賶K錢,方鴻漸對婚事未成毫無介意,而對贏錢可以買衣服志得意滿,書里對此做了這樣的描述:“他(指方鴻漸)記得《三國演義》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當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現在新添了皮外套,損失個把老婆才不放在心上呢。”

　　羅貫中那“妻子如衣服”的“高論”竟輕而易舉地化成了錢鍾書隨意的調侃,絲毫不露雕鑿的痕跡,不由讓人佩服。

　　再有《圍城》中寫蘇小姐對方鴻漸含情脈脈,而方鴻漸雖不愛蘇小姐卻因暫未找到謝絕的機會,便假戲真唱了起來。當方鴻漸與蘇小姐分手后,“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小時前的春天門外漢了,走路時身體輕得好像在地面上浮了起來?！雹叟c大自然竟“沆瀣一氣”,這個貶義詞真隨手化用,意與象難分彼此,比喻在這里早就化成了水中之鹽。

　　還有寫男學生給袒胸露臂的鮑小姐起外號:“有人叫她‘熟食鋪子’,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雅俗有別,不同門類的詞匯在這里隨手拈來、運用自如,“袒胸露臂”、“熟食鋪子”、“真理”這幾個意象不同的詞在這里竟不可分地交匯成了一個統一體,我們讀之只有咂咂稱奇。

　　錢鍾書在創(chuàng)作之中之所以能思接千載,孕育萬象,撮合本無聯系的觀念使之得成佳配,正得力于他對比喻的運用。錢鍾書認為“比喻是幽默的特點,比喻是諷刺的擅長”⑤。因此,為最大限度地達到幽默諷刺的效果,他在創(chuàng)作中大量設喻,對各種比喻類型遍加嘗試。在《圍城》中共有七百多條比喻,這些比喻使小說足可當比喻修辭的教科書。錢鍾書的比喻就像夏夜晴空的繁星,顆顆都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他所運用的比喻手法多種多樣,常見喻類自不必說,即其他喻式如博喻、較喻、倒喻、縮喻、反喻、互喻、回喻、曲喻、擴喻等也無不涉及。如《圍城》中寫方鴻漸歸國途中與鮑小姐在西貢的一家西菜館吃飯:

　　誰知道從冷盤到咖啡,沒有一樣東西可口: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激凌倒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zhàn)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曾長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奶、紅酒無一不酸。

　　此處連續(xù)設喻,喻象奇特,句式整齊,比喻形象而氣勢充沛,幽默風趣。

　　又如寫方鴻漸與孫柔嘉訂婚后離開三閭大學去香港經過桂林:“為了飛機票,他們在桂林一住十幾天,快樂的不像是在過日子,倒像日子溜過了他們兩個人?！雹呦扔梅从?以反托正,后用倒喻,以喻體為主,這就形成了一種十分幽默的表達效果。

　　而對沈太太的比喻描寫更是喻中有喻:“她眼睛下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著多情的熱淚,嘴唇涂的濃胭脂給唾沫帶進了嘴,把暗黃崎嶇的牙齒染到了紅痕,血淋淋的像偵探小說里謀殺案的線索?！?/p>

　　將沈太太的眼袋比成兩個“黑袋”,又將“黑袋”比成“行軍熱水瓶”,通過熱水瓶存水這一特征又引申出“熱淚”一比,從胭脂紅色聯想到血色,又從血的意象大膽聯想而比喻為“偵探小說里謀殺案的線索”,多重比喻就如機關槍的火力,令人振聾發(fā)聵,使沈太太的丑態(tài)立現眼前。

　　如果說對沈太太是用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比喻來摹寫其丑,那么對唐曉芙則是用通感手法來比喻描畫其美:“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天生有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的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后空中裊裊的余音。”

　　用通感手法設喻,視覺觀感的“臉色”轉換成了口的感覺——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只可意會的笑意又轉成聽覺感受,給人多重的審美享受。

　　再如用博喻手法把留學生的夏令會說成是“三頭會議”:出風頭、充冤大頭、情人作花頭等不一而足,達到了一種風趣幽默的藝術效果。

　　總之,錢鍾書先生的比喻就是這樣新鮮生動,睿智豐蘊,幽中含諷,輕中凝重,笑噱中有雋永。

　　二、辛辣深刻的批判

　　《圍城》正如學者夏志清的評價一樣,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坝腥ぁ碑斒侵浮秶恰返挠哪S刺和耐讀性?！坝眯慕洜I”則應是指作者的著力構造。然而我們絕不能把“用心經營”僅僅理解為《圍城》在語言技巧上取得的成就,而更應體會到作者如此“用心經營”的深邃,感受其道德理想追求的執(zhí)著。

　　《圍城》在辛辣、俏皮、諷刺和游戲人生的外衣下,其實蘊含著作者深刻的人生憂患意識和強烈的人性批判態(tài)度及社會批判精神。《圍城》是一部徹底的人性大觀,它深入地探討了人的孤立和彼此間的無法溝通?！秶恰芬彩且徊繉θ松M行探討的哲理小說。錢鍾書在《圍城》序中開宗明義地說:“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部分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⑩這說明作者是從人類根性上去寫書中人物的,錢鍾書以其對人生世事獨特而深刻的認識和思考,發(fā)現了人類根性中的“圍城境地”,從藝術哲學的高度結構了小說。由此可見,《圍城》在幽諷、俏皮的文風背后,其題旨是十分嚴肅的,表現了作者對人生執(zhí)著的思考和探索,嬉笑怒罵中蘊含著巨大的思想價值。

　　錢鍾書的作品幾乎都取材于知識分子生活,在作品中,他常常對學者文人們嬉笑怒罵,盡情嘲諷,表現出一種十分強烈的反知識分子的特征。《圍城》也不例外,它更是將筆鋒直指高級知識分子,將世人心目中神圣崇高的人物(留學生、文人、作家)頭上的光環(huán)一一扯去,撕下他們學術騙子的畫皮,把他們的真實面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秶恰分械幕疑R分子群像堪稱現代文學人物畫廊中的一類典型。這部小說恰似記錄詳盡、不可多得的知識分子心理病歷和病情報告,更突出地顯示出反知識分子的傾向。其實,“反知識分子”只是錢鍾書小說的外在假象,他反的只是偽知識分子和知識分子身上存有的鬼性,他并不反知識,并不反斯文。書中對社會士林中各色人等的揭露批判正是作者崇尚真學術,維護學術尊嚴的反向反應。小說中對學林士子的揶揄諷刺也是作者對學術界、文壇丑惡現象極端不滿的藝術表現,表現出他對保持學術界一方凈土的渴望。

　　作者的這種思想傾向與所處的現實生活環(huán)境有密切聯系。錢鍾書從歐洲留學歸國,便被清華大學(當時的西南聯大)聘為外文系教授。他曾為清華高足,西南聯大有不少他的師友,從理論上來講,錢鍾書在西南聯大應有不少知音,因為那里的同路學者極多。然而,錢鍾書在西南聯大工作時精神并不愉快。由于錢鍾書教學水平高,上課極受學生歡迎,這樣一來就有人嫉妒他的才學,還有人在背后排擠他,這些“人”中就包括錢鍾書就讀清華時的老師。《圍城》中對方鴻漸倍受排擠的描寫,對三閭大學內歷史系主任韓學愈、中文系主任汪處厚、外文系主任劉東方、訓導長李梅亭等人之間爾虞我詐的斗爭描寫,及對陸子瀟等勢利小人無恥行徑的揭露,恐怕不能說沒有在西南聯大一年的教學生涯給作者心中留下的陰影吧。

　　后來,錢鍾書又在國立師范學院任英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在那所學校里,一些當上了教授的和想當教授而儼然以教授自居的人,每每在同伙和學生面前,就裝模作樣地表現自己,或是想隱藏起一些什么東西來,顯得十分可笑。錢鍾書對這些來自三家村學究式的種種自欺欺人的生活態(tài)度,自然看不慣,這使他生氣,感到厭惡。在某些場合,他總是盡可能地躲開他們,從不和他們交談,要是迎面碰上這號人時,他總低著頭旁若無人似的徑直走去。正是這些人和事,后來都成了他構思《圍城》的素材,真實地寫到了作品的角色中去。三閭大學的高松年、陸子瀟、顧爾謙等人,使人能想象出那些人的情形,另外《圍城》中寫道:“在大學里,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文系學生瞧不起中文系學生,中文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社會學系學生,社會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學系學生,教育系學生沒有誰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11}切中其弊地道出了大學里功利主義的專業(yè)觀。若無對大學生活的極端熟悉和對大學師生內在心理的深切把握,不管是多么高超的文筆也難以道出其中的原委。另外像“得學位是把論文哄過自己的先生;教書是把講義哄過自己的學生”{12}?！敖淌诔蔀榻淌谝灿袃蓚€階段:第一是講義當著作,第二是把著作當講義?！倍际菍Σ粚W無術、濫竽充數的學林士子的一針見血的揭露,是教育丑惡現象的生動再現,飽含著深厚的生活積淀。

　　《圍城》中毫不留情的辛辣嘲諷,刻薄狠摯的作品風格,灰色沉重的陰暗色調,無不表現出作者強烈的懷疑和批判精神,給人一種極其冷酷嚴峻的不寒而栗的心靈震撼?！秶恰分械姆进櫇u和孫柔嘉是在違背各自意愿的情況下走出圍城的,他們失去了生活和精神的雙重家園,就這樣,作品中角色們的一次次的事業(yè)與人生的失意、一次次難過的尷尬,在作者無情的嘲諷中顯得十分的虛無和悲觀。

　　然而虛無和悲觀卻并非作者所要表達的人生哲學。作者的叛逆性,正是在文化上表現出的徹底的批判精神。作者令人顫栗的冷是建立在對人類的關注和對人性的思考的基礎上的,是“熱中冷血”,是熱的反向表示。錢鍾書并沒有認可他筆下人物的生存方式,他在心理上對他筆下的人物是批判而非是認同的。錢鍾書是以否定的形式表現出對于生命的充分肯定。他曾說過:“人既然活著,就本能的要活得更好,更有意義。從這點說,悲觀也不完全可取。但是,懂得悲觀的人,至少可以說他是對生活有感受并發(fā)生疑問的人,有人混混沌沌,嘻嘻哈哈,也許還沒意識到人生有可悲的方面呢?！眥13}可見錢鍾書并非贊同悲觀論,但他對人生的思考很深刻,看出了人生中的可悲的一面,因此描述出來以引起世人的警醒。所以我們應該說《圍城》中的人生哲學是一種用幽默諷刺的表現形式構建在悲觀主義基礎上的深沉的樂觀主義。

　　就諷刺作品來說,如果把中國諷刺小說比作繁星點點的天空,那么,《儒林外史》《阿Q正傳》和《圍城》無疑是幾個最亮、最輝煌的星座。然而從創(chuàng)意來說,《圍城》卻具有超越一切前賢的創(chuàng)建,具有獨立不倚的品格。

文章來源于《名作欣賞》雜志2012年中旬刊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