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文化下混血女藝術(shù)家的成長突圍

華裔美國文學是一片充滿族裔與文化色彩的文學舞臺，在經(jīng)歷了以湯亭亭、譚恩美等為標志作家的創(chuàng)作高潮期之后，九十年代后涌現(xiàn)出大批的華裔女作家作品，劉愛美（Aimee E.Liu）的小說《臉》（Face，1994）就是其中之一。作者劉愛美出生于美國的康涅狄格州，有四分之一華裔血統(tǒng)。她1975年于耶魯大學畢業(yè)，主修繪畫，畢業(yè)后先后從事時裝模特和空姐工作，直到伏案寫作，開始了自己心儀已久的創(chuàng)作生涯，迄今為止已有四部著作問世。迄今為止，《臉》的出版并未引起批評界足夠的重視，但是讀者和書評都對其進行了熱評，如芭芭拉·霍佛特（Barbara Hoffert）在《圖書館雜志》（Library Journal）上高度評價此書，認為這部小說講述生動，為美國多元文化遺產(chǎn)提供了另一個側(cè)面。亞裔學者黃桂友認為劉愛美的作品在個人、家庭和社會層面認真展示和探討了多元文化的問題，為未來學者們在社會和人類諸學科角度的研究提供了研究土壤。從主題上來說，《臉》是一部關于華裔混血兒的成長故事。與很多華裔女作家的作品一樣，其中充滿了作者自己的生命線索。作者根據(jù)自己的藝術(shù)經(jīng)歷，將《臉》中的主人公美碧的成長設定為攝影藝術(shù)家的蛻變與成熟，讓主人公以影像來攝取成長中的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本文將追尋主人公的成長線索，探討作品如何展示跨族婚姻產(chǎn)生的復雜身份認同，以及錯綜的家族秘密與個體壓抑記憶對主人公的成長等所帶來的多重困惑。

一、 秘密中壓抑的象征
主人公鐘美碧的故事是在一種充滿懸念、哥特式的氛圍中展開敘述的。美碧晚上經(jīng)常被與自己童年生活有關的噩夢纏擾，尖叫而醒。選擇美國西岸的空中飛人職業(yè)多半是為了逃脫噩夢，但這種自我放縱與逃離仍多年未果，強烈的不安、歸屬的動蕩，和陰魂不散的夢魘，這造成美碧游蕩多年，自我仍然被家族各種秘密掩埋，被童年噩夢阻截在成長的軌道上，無法釋放。成長停滯，是美碧執(zhí)意探究自己和家族歷史的直接原因。她堅信重返記憶，挖掘秘密對拯救自我的重要性。二十八歲的時候，在朋友湯米的邀請下和自我困頓難以解脫的情狀下，重返離別許久的唐人街，展開了壓抑與反駁，逃離與折返的斗爭。

美碧可謂身處在秘密的迷宮之中，無論是親密的家人如母親、父親，還是唐人街的鄰居湯米、古董店的老李，都有著封存起來，深埋在記憶里，不可以觸摸的秘密。這些各色的秘密關涉到美碧的歷史、血統(tǒng)、身份等成長中重要議題。她多年來選擇逃避和遠離，仍然難以驅(qū)走這些噩夢，使自己成為“不可知的”或者“不可說的”壓抑之象征。秘密在《臉》中一直扮演重要角色，伴隨著小說鋪陳開來，一直到故事終結(jié)，圍繞著主人公身世與家世的秘密一個個揭開，慢慢呈現(xiàn)。秘密具有因而不說，不足為外人道的性質(zhì)，決定了它在知情者與不知情者之間劃定了一道無形的界限。這個家也因為潛藏的家史和各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產(chǎn)生了諸多改變和隔閡。每個人對待秘密的態(tài)度不僅決定了他們多年來的相處模式，也影響了他們之間的關系，更甚者，扭曲了他們的性格與人生。如臨床醫(yī)學家伊雯•殷伯-布雷克博士（Even Imber-Black）所說，它們對周旋于秘密之內(nèi)與之外的人產(chǎn)生了諸多影響。想要獲得逾越的可能，需要知情者的首肯，不知情者對秘密的持續(xù)探究。美碧就生活在秘密內(nèi)外的特殊位置，隱匿的秘密以噩夢的形式侵襲著她，使她無法脫身，蛻變。夢中的美碧，是一個無處可逃，無家可歸，卻渴望逃離危機四伏的漂浮狀態(tài)。秘密纏身的她正如夢中穿浮在白色的云層中，看不見家的方向，也找不到未來成長的方向。

父親的秘密是美碧的最大疑惑之一。父親是中美混血，在二戰(zhàn)期間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攝影記者，為美國《生活》雜志到中國拍攝太平洋戰(zhàn)區(qū)的戰(zhàn)事。然而，父親突然從中國回來，放棄拍攝事業(yè)，其原因成為父親不可以說的秘密。父親的緘默，將美碧排斥在秘密之外，關閉了美碧過去的自我與家族的歷史，使她雖然在家卻成了無家的流浪者。這個謎底直到最后，當父親病危時才得以開解。他二戰(zhàn)時在中國找到了正在北大教授歷史的祖父，然而卻親睹組織學生游行的祖父被殺。父親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拍攝的照片不翼而飛，而后便有照片中的人被國民黨折磨害死，于是認為是自己的到來間接造成父親的死，極度憎恨自己，所以選擇放棄攝影。他把這段沉重的記憶關在心里，遂成為他一生的噩夢。

父親對家族歷史的沉默，使美碧關系的自我身世也一同埋沒起來。她自己只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不解的是父親一家卻搬來唐人街住，使她一個紅發(fā)碧眼的孩子成為唐人街的歧視對象。原來，父親的真名叫周（Chou），因為擁有中國血統(tǒng)而被白人男孩歧視，差點被溺死在學校游泳池中。母親懷孕后，父親又在商店購物時遭遇抵制，一家人被迫搬到唐人街。然而搬到唐人街后，他們又受到華人的歧視，擁有白人母親，身上有一半白人的血統(tǒng)的父親被認為是白女巫（white witch）的后代，家族也因此會受到詛咒。心有余悸的父親將家中的不幸歸因于自己的罪過和白巫婆的詛咒。

隨著美碧不斷以片段式回憶拉近過去，又不斷以攝影向唐人街攝取自己曾經(jīng)生活的印記，不斷尋找歷史見證人來追回當初，塵封的秘密慢慢來開。唐人街的古董店老板老李背負著關于父親和家族更大的秘密。這個神秘的老人暗示著唐人街和中國過去。老李店鋪里面的中國古董，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歷史。美碧對父親對中國的理解，是通過老李講述中國的故事進行聯(lián)想和認同的。這個中國“老李教我去害怕或者喜愛的是一個魔幻與真實生活沒有預兆的前提下相互交織的世界”美碧最終得知，此人被美碧父親稱為騙子，小偷，卻是父親的生父，自己的真正祖父。

涉入他人的秘密，挖掘與追尋“我是誰”的歷史維度的同時，美碧也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秘密。美碧曾經(jīng)看到過父親二戰(zhàn)時拍攝的照片：殘缺的尸體、驚恐的臉龐、廢墟般的街道，正是每夜她夢到的情景。母親告訴美碧，這些照片在她的血液當中，父親的才華也是她的寶貴遺產(chǎn)。這意味著這份遺產(chǎn)，并非流光溢彩，也有日夜困擾著她的晦暗一面。她發(fā)現(xiàn)噩夢并不完全來自于父親的照片。于是，進一步探究自己的歷史成為她迫切的問題，核心地點便是唐人街的下東城。這段歷史是美碧埋藏最深的，生命中最沉痛的秘密。在十四歲那年遭到唐人街幫派的輪奸，之后懷孕、墮胎。然而，這個幫派的領導者卻是自己深愛的爺爺。這段沉痛的記憶解釋了為何她無法接受湯米的愛。

美碧的家是一個秘密的迷城。圍繞著父親的秘密，關涉這個家的人都有自己不被知曉的秘密。與美碧生命相遇的媽媽戴安娜、哥哥亨利、姐姐安娜、鄰居湯米、童年的情人強尼也都有著自己的秘密，他們各自內(nèi)心都有糾結(jié)自己過去，影響未來的心事。這個迷城因為異國婚戀、婚外之戀而更加撲朔迷離?？缭街袊c美國疆土的家族史又是這個家族的歷史秘密倍加神秘。這些秘密由唐人街的家庭內(nèi)部，擴展到唐人街以外的美國社會，繼而到到中部的農(nóng)場，到遠在彼岸的中國，最后又返回唐人街的家，形成美碧即使遠離它亦無法突破的心靈圍城……正如美碧父親所說，歷史就像植物一樣，“它（繁殖），擴張著。過些時日，這些根、莖、葉還有花朵都呈現(xiàn)出這樣周期循環(huán)。歷史不會自己復制。它不斷擴展、不斷累計，一直到很多再生階段后，這種形式已不可能被鏟除或者逃離?！痹谶@樣重重疊疊的秘密建構(gòu)的歷史中，美碧不但要保守已知的秘密，又迷惑于未知的秘密，幾近泯滅崩潰的她終于打破他人的沉默和自己被迫的沉默，大步跨出陰影的象征，探尋秘密，連綴家史和自我歷史來建立完整的自我。